一個假期,憧憬的開頭總和實際發生的不一樣。本來計划着來英國以後第一次出門旅行,一定要去巴黎。這頭從國王十字上車,吃一個香腸卷,揮別九又四分之三站臺;那頭出來,已經滿街都是頭戴柔軟貝蕾帽,胳膊底下夾着長麪包的法國人。實際情況是時間來不及辦簽證,想去蘇格蘭又趕上馬拉松到處都訂不到價錢合理的旅館。於是當機立斷,改計劃,去湖區。雖然所有的人都先讚歎湖區風光美好,再警告我那裏天氣變幻,多雲多雨,一定帶夠衣服。
週五下午差十分五點,我冒着細雨衝向火車站,在候車處打包了一個熱牛肉藍奶酪烤包子,卻站在晃動的火車上沒法吃。周圍的人或者在玩手機,或者在讀報紙,都習慣了火車站票一樣默契地誰也不理誰。只有我努力彎腰,從車門的小窗張望英國的原野。火車載着我們全力奔跑,絕望地想逃脫天上密佈的烏雲,奔向遠方那一線彷彿就要失去的金光。須臾火車猝不及防地一頭撞進了大雨中,象是撞碎了水晶牆,碎成千萬片,劈頭蓋臉地砸過來。碎裂的水晶牆又突然被風吹散一樣無影無蹤,頭頂的雲塊裂開一個雪白的天井,象在厚厚的牛奶泡沫裏挖出的洞,四周仍是烏壓壓的。在這短暫不知何時將逝的晴朗中,一火車的人都靜靜地得到片刻喘息。
到雲德米爾時已過夜裏十點,高緯度北方天色仍帶藍。我們的小旅館如約將鑰匙放在某個花盆底下。靜悄悄踮着腳上了樓。陷在兩個枕頭裏,柔軟深沉一覺醒來,忐忑地去扯窗簾,嘩啦一聲小小斗室放進碧空滿窗,萬里無雲。運氣好得不能置信。
小旅店提供早餐,前晚登記好要吃什麼,不外是濃味厚質的英式和與時俱進的素食。老闆娘笑容可掬,年紀不算老,和客人一桌桌閒話,很有現代味的家常感。不知爲什麼,她總在有點緊張地扭絞着雙手,彷彿不確定這些客人的信用卡是不是有偷來的或者騙來的。沒一小會兒她爲我們端來一大盤子:香腸,黑布丁,吐司麪包,煎蛋,煎蘑菇……黃油果醬酸奶麥片這些在英國人只算早間零食的東西在架子上聽任自取,我卻是吃完一個煎蛋和一片烤吐司已經飽了。第二天我要了比較清淡的選擇,即只有兩個水煮荷包蛋和兩片吐司麪包,她很驚訝地跟我覈實了兩遍:「你確定嗎?」
雲德米爾這個小鎮一半由小旅館構成,沿山勢溪流,大大小小的石頭房子高高低低錯落排列,雜花生樹,芳草鮮美;一條主要的通向湖邊的大路兩旁,淨是紛繁富麗的大小庭院。 路邊多植日本楓,高大矯夭,有如緋雲,不知幾多年水土才栽培成這樣。遊客絡繹不絕往湖邊走,越近湖邊越有商業性的生氣勃勃,總算除了幾間便宜酒鋪以外還不算討厭。既來湖邊當然少不了遊船。我們隨着韓國太太團排隊買票上船。韓國太太們均着大花衣裳,頭戴寬檐遮陽帽,腳蹬厚幫運動鞋,一副老年婦女文武全能的打扮。山色黛青,水色深碧,陽光灑在船舷破開的波浪上,如萬點銀星,跳躍不定。船平滑地在水面上滑行,波紋嫻靜得彷彿那不是水,是一大塊略帶彈性的空明的固體,只要躍出船舷,就可以在上邊顫巍巍地走幾步。太陽烘烤着,風吹着,臉頰又涼又燙,感到血管微微跳動,提醒我還有肉身還在天地間,並沒靜靜地消散在水光天色裏——而又巴不得就這樣消散在此處算了。
雲德米爾湖是個狹長的湖,湖的南端有很長的山徑供人騎車和走路。健行的人行頭專業,健步如飛;我們兩個興之所至,穿着不太合適走路的鞋子竟然也一步步爬上了小山。一轉進山陰小徑世界就陡然安靜了,彷彿自然把話語權從人類手中奪了過來,交給了枝頭的鳥,草間的蟲和樹林裏的風。年復一年,倒下的樹木蒼白地躺在林間,覆滿了綠絨絨的苔蘚和地衣;在它們周圍,成千上萬深深淺淺的綠枝插天蔽日,繁茂得無情。幾經喘息我們竟然攀上了小山頂,看見公路如灰色緞帶彎彎曲曲地鋪展開來,汽車的河流無聲地汨汨流淌,在太陽底下閃爍着強烈的光芒。覆蓋着小山的森林象一枝靜穆的大軍,在山腳下的人類文明前扎住陣腳。高天上稀稀落落的白雲在山丘之間投下影子,令幽暗的山谷看上去象是什麼神祕王國的入口處。萬般靜謐的時刻彷彿可以就此靜止,人生也不會有什麼損失;然而最終還是戀戀不捨地下山來,重投湖光山色做鑲邊的熱鬧,做一對身體疲倦精神興頭的遊客:吃一客美味的三文治,用麪包餵鴨子,聽鄰座威逼利誘小孩子吃沙拉。
在湖上最美好的經驗還是划船。水在身旁,槳在手中,水鳥從頭頂撲拉拉的掠過,沒一會就縮成小小的X形。霎時間小時候春遊划船的高興勁兒都回來了,歲月還給加上了利息。「欸乃一聲山水綠」,真正身臨其境時,山綠水綠,想不出比這更貼切的句子。湖上擠擠挨挨許多大大小小的遊艇,點點白帆映日;艇上的人在曬他們正當時或已過時的青春。湖鷗大模大樣落在無人的遊船上,宣稱所有權。最開懷最無掛礙的是那些跟着主人上船的狗,舌頭和長毛在風中飄拂。這種時候總會想起如果把中微子帶出來,給穿上小救生衣,跟我們一起上船,不知道它小人家會作何反應。一張小臭臉是少不了的,又是水又是風;但湖上有魚有鳥,也許它不會那麼痛恨?兩個人逃離日常生活出來玩,說不上幾句話總會說起被留在日常生活裏的貓。世俗對人的羈絆如此強大,捨得下身外物,也舍不下身外的那些大小生命。好在度個假也只是度個假而已。
最後一天終於下雨了。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着,遊人驟減。湖邊懶洋洋等人喂的天鵝缺了食,不得不三三兩兩下水,扎猛子找魚吃。一旦有一羣衣裳豔麗的亞裔老太太們或拖大帶小的家庭經過,天鵝大雁和鴨子便蜂擁而上,伸長了脖子等麪包。倒是從不空回。有隻鴨子在卵石灘上慢慢地踱,走兩步就用嘴翻翻石子兒。母鴨子可能大都在孵蛋,偶然有一只在岸邊遊蕩,身後跟了四五個綠腦袋閃閃亮的異性,亦步亦趨。她不耐煩地飛起來,那四五個異性鍥而不捨地盯上去,一羣消失在細雨中。一羣天鵝突然組成了一支莊嚴的艦隊向一個方向游去,原來是有人往湖裏扔了一整袋麪包。
這三天裏我們透支了整個夏天的好運氣,見了雲德米爾湖的晴雨變幻,明豔縹緲。回程的火車載着我們再次穿過淡灰的,稀稀落落的雨幕,一路上的牛羊好象從來沒有變動過位置。從牛津火車站出來,遠方黃色的塔樓還在那裏,路上活潑潑走着的還是或盛裝或異服,青春多得沒處擺放的年輕人。旅行的意義亦在於重新發覺和欣慰地擁抱日常生活的美好。